“明曜,不是你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的吗?这就是我的生活,枯燥、血腥、无可奈何。你不是见过我一千年前的记忆吗?在西崇山的六百年之后,我的每日每夜,就是如今日这样度过的。”
云咎垂眸望着明曜琥珀色的双眼,细细地审视,似要从中找到一丝抵触。他说不清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,他不愿她畏惧自己,却又不敢让她与自己太过亲近。
他试图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触碰一些复杂无解的人性,又担心太过自私的心念会弄脏了她。事实上,明曜今日与村长的对话远在他的预期之外,她比他想象中更加敏锐,也更加柔软一些,那些激烈而愤然的质问,似乎并不该出现在这只第一次接触人世的小鸟身上。
他望着明曜哀恸而默然的眼神,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。半晌,云咎的目光转到那团将死的湖妖身上:“闭眼吧,你用不着再看这些。”
“我要看的。”明曜深深吸气,“我不是为了您,也不是在强装镇定。神君,如果您是天理的执行者,如果您的存在是为了公正无误地审判每一件事,我想……此刻看着您出剑,我心里会好受一些。”
两度涉足人世,最终在明曜心中留下,依旧只有深深的无力感。是非对错的界限,仿佛越是深思,便越发混淆。若如村长所言,不与妖交易,渔村百姓性命堪忧,可那些祭妖之人的性命便更廉价吗?都有苦衷,又如何判断对错?
还有……当日她为了保住谷家母女的性命,令一众薛府男女惨死匪贼之手,是她做错了,可她难道应该束手旁观吗?
究竟怎样是对?怎样是错?究竟前往哪个方向,才不会令人后悔?
莫大的茫然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口,忽而眼前浅金色的神光一闪,利剑已深深钉入湖妖体内。
云咎下手很快,动作非常干净,在动手的瞬间,他的目光又落回明曜的脸上——亲眼见证了这只妖兽的死亡,少女的表情几乎没有一丝波动。他本以为自己会从她的表情里寻到一丝畏惧,可此刻却分毫未见。
莫名的,他内心也仿佛安定了一点。
海水涨起,很快将湖妖消解的身体卷入深海,明曜的视线追逐着那浪花远去,不发一言。
云咎抬手拨开她额角被海风吹乱的长发,低声道:“抱歉。”
她仰头望向他:“您为何这样说?”
“我后悔了,这些事……不该让你看。明曜,回西崇山去吧,等我从东海回来之后,再接你去北冥。”他微凉宽大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后颈,哄小孩那样地捏了捏,“不必了解这些复杂的人性,你也能好好地在我身边长大。”
明曜纤长的睫毛缓缓翕动了一下,片刻,她忽然用侧脸贴住神明的掌心:“您没有错,是我懂事得太晚了。”
不论神魔,六百岁,其实早已成年了。是她的眼界仅仅局限在深海那一寸小小的天地,除了抑制本相之力的疼痛之外,没有见过更大的苦难。若她早就和云咎见过更大的世界,面对黑凇寨的那一切时,她应当会有更好的方法。
“请让我同您一起去东海吧。”她轻声道,“如果可以的话……我也想救更多的人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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纵然都是深海,东海与魔渊却全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。千丈之下的海底,云咎带着明曜掠过一片狭长绵延的海岭,由粗粝而坚硬的岩石构建出的,这庞然的天然屏障,宛若一条远古巨龙陨落的残骸。
岩石的部分气孔中央,被零星地镶嵌着打磨成珠状的鱼骨,那些骨头在幽暗的海底散发出明灭的青矾色荧光,一眼望去,像是一道绵长曲折的绿色星河。
越过海岭再下潜千丈,自两壁陡峭的海沟中深入,迎面而来的水流冰冷无序,似一道如有实质的结界,要将所有进入者撕碎在这狭窄的海底峡谷。
这样冰冷阴暗的环境终于给明曜带来了几分熟悉的感觉。北冥常年的环境比此地恶劣千倍不止,她向来以为所有深海都是如此,因此心中并不觉得恐惧。明曜牵着云咎衣袖的手松动几分,下一瞬,却被对方牢牢地攥入掌心。
神明的表情平静,额前浅金的神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,他回头看了她一眼,低声道:“无事,不怕。”
他们就这样牵手前行了不知多久,终于眼前豁然开阔。广袤梦幻的海底神域自二人眼前敞开,湛蓝剔透的龙纹结界如同巨幕分隔出东海神族的领域。
结界内,两个守门的鲛人士兵正盘坐在不远处的珊瑚礁上,用随身的长戟,试图撬开一枚人头大的贝壳。
“咱们东海是不是要完了。五殿的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生辰,竟然就发个珍珠蚌!该死的,撬都撬不开,我要有这力气,还不如从五殿宫中的金壁上刮块墙皮下来呢。”
“知足吧,你这只蚌起码个头大,我那只蚌一看就没什么好货,我都没兴趣开它。”另一个鲛人无精打采地看着同伴开贝壳,叹了口气,“就是这看门的活太无聊,那么窄一个口子,谁会从这里闯——”
话语间,鲛人的目光顺势朝结界外扫来